13
我開車找遍了所有我想到的地方,依舊沒看見我哥的身影。
事實上時間才不過幾小時,不安與煩躁以及混雜著占滿我的胸腔,我不可抑制地手抖,只能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。
這時手機響起。
是一串陌生的號碼,沒來由地,我心跳漏了半拍,點了接通。
電話那頭喧鬧嘈雜,傳來一道我熟悉無比的聲音。
「喂,是阿川嗎?」
......
一路上,大腦一片空白。到達地點後,我看見我哥坐在長椅上,身邊還有兩個女孩兒陪同,時不時與他說話。
我哥瞧見我,站起身,跌跌撞撞向我小跑過來。
我這才注意到,他沒穿鞋,兩隻腳都有傷,右腳尤其嚴重,腳踝處高高腫起。
我快步過去,攙住他。
那兩個女孩兒走過來,問道:「您是他的弟弟吧?」
我搖頭否認,「不,我是他的愛人。」
「誒?不是說打給弟弟麼......」
另一個女孩沖她使眼色,隨後解釋了前因後果。
「我們要送他去醫院,他不肯,一定要在這裡等你。」
我哥牽著我的手,有理有據,「去醫院,阿川就找不到我了。」
道謝後,我與二人告別,又去藥店買了些藥,在車內替我哥先簡單處理腳上的傷口。
他的腳上滿是血污,細小的傷口裡嵌著石沙,遍布腳底。
我哥渾然不覺痛似的,小腿隨著話音小幅度晃動。
「媽媽......把我關起來,不讓我出來。」
「我說想,想阿川,她就吼我,好嚇人啊。」
「我偷偷聽到她和別人打電話,說要帶我出國,不能回來,我不想,我想和阿川在一起。」
「然後、然後,我趁媽媽出去,打開窗戶,想爬下去,不小心摔倒了。」
「看起來高,其實也沒那麼高嘛......就是疼,鞋也不見了,我跑啊跑,找電話打給阿川。」
他像是打了勝仗歸來的小將軍,驕傲地介紹自己的豐功偉績。
「阿川,厲不厲害,我?」
我垂著頭,沉默地聽他斷斷續續地說話,喉嚨越發酸澀。
一滴淚滴落在我哥的腳背上,他縮瑟了下,慌忙捧起我的臉。
結結巴巴道:「阿,阿川,怎麼哭了?」
「哥,對不起。」
我攬他入懷,鼻尖是屬於他的,真實又清晰的氣息。
「我以後不會把你弄丟了。」
我哥安慰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我的背,語氣疑惑,「什麼對不起?」
他在我脖頸間使勁嗅了嗅,嚴肅道:「阿川,不能吸煙,難聞。」
我答應,「好,不吸了。我聽哥的。」
14
從醫院回來後,我用我哥的手機給江若姝發了信息與定位,希望能和她談談。
不到半小時,門鈴響了。
江若姝頭髮凌亂,滿臉疲倦,秀麗的眼睛裡布滿紅血絲。
「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!阿岫呢,他在哪裡?把他還給我!」
她尖叫著,拼盡全力般捶打推搡我。
我只是伸出胳膊攔住她的去路。
「哥哥的腳受傷了,剛去過醫院,現在已經睡了。」
江若姝稍稍冷靜下來,嘴裡喃喃著,「什麼?阿岫受傷了,讓我看一看,我要去看一看。」
「以您現在的狀態,只會嚇到他。」我看向一旁的沙發,示意:「我今天找您來,是想和您談一談。」
「等您平靜下來,我會讓您見哥的。」
江若姝恨恨地看著我,胸膛劇烈起伏,像是氣極,卻不得不坐在了沙發上。
「我說了,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。」
我看著她,淡聲道:「您想把他帶去國外,可您有沒有想過,等您不在了,他一個人該怎麼辦?」
「您應該很清楚,您並不能護他一輩子。」
「哥哥和平常人不一樣,讓他結婚成家?不現實。把他託付給親戚?寄人籬下。」
我頓了片刻,語氣誠懇。
「但我愛他,可以陪他一輩子,您可以放心把他交給我。
這些話不知哪句觸動了江若姝憤怒的開關,她「騰」地站起來,失去理智,操起手邊的一切東西砸向我。
「你怎麼有臉說這些?!自從阿岫確診智力障礙起,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,我怕他被騙、怕他被欺負,卻萬萬沒想到那個欺負他的人是你!」
「他明明最親近、最信任你!」
我聽見我哥的尖叫。
「媽媽......!不要,不要打阿川!」
繼而身軀一熱,是他護住了我。
「江岫,你給我讓開!要不然我連你一起打!」
「不,我不讓!」
江若姝竟真的連帶著我哥一起打起來。
「他欺負你,你還護著他!」
我哥哭著喊出聲,「阿川沒有欺負我,媽、媽媽,不想去國外,我不想。」
「我喜歡阿川,我要和他待在一起。」
江若姝臉色煞白,氣得忘了手中的動作,直愣愣站在原地。
顫抖著嗓音,「胡說!你懂什麼是喜歡?」
「我懂。」我哥哭啞了喉嚨,眼淚順著兩頰淌下,他哭得打起嗝來,艱難地重複,「媽......媽媽,我懂的。
「我,我是個傻子,我知道......你們都覺得我笨,什麼都不明白。」
「但是我喜歡阿川,是想一直......一直和他在一起,那個叫愛,我知道的,我愛阿川。」
這段話太長,長得他說了很久很久。我怔愣著,任由這串笨拙的、帶著哭腔的字音宛如新鮮血液,緩慢而綿長地注入我乾癟的心臟。
我哥雖然有智力缺陷,但卻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,一件事做不好,他就強迫症似的逼著自己不說話、不吃飯、不睡覺,直到會了為止。
一次是現在。
人們通常不會把一個傻子說的話當回事,哪怕他哭得撕心裂肺,也只會得到一句無奈:「好了好了,不要鬧了。」
以前我總難過我哥不懂得什麼是愛,這隱秘的關係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。久而久之,便成了我心中一塊不願提起的逆鱗,卻忽略了,他早就把一顆真心捧在我跟前了。
這顆心不摻雜情慾,不交織怯懦,更純粹。
它「撲通撲通」
15
直到很久之後,我仍記得那天。
在我哥哽咽的話語中,我和江若姝靜默了許久。
江若姝突然跪在地上,抱著我哥崩潰地哭了起來,胡亂說著「對不起」。
「阿岫,對不起,要是......媽媽把你生得和普通人一樣就好了。」
「對不起,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。」
我和我哥戀愛,她既沒有同意,也沒有反對。
只是在我送哥哥去看望她時,往往會被她舉著掃把趕出來。
不過我並不在意。
宋海因搶救失敗去世,一時間,宋氏集團老總裁過世的消息登上新聞頭條。
隨之的還有一則「本市著名心理醫師林耀涉嫌犯罪」刊登在其下。
我在辦公室內圈出一塊地方作為我哥的「單人畫室」。
隨著我們一起出入公司的次數越來越多,關於我們之間關係的猜測也眾說紛紜。
某日,職員乾脆直接問我。
「宋總,經常和您一起進出公司的那個小帥哥是誰啊?」
我想了想,道:「是愛人,也是親人。」
日暮時分,我處理完手頭的工作,抬眼看見我哥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,手裡還握著鉛筆。
素描本散落在地,我撿起來,看見他方才的畫,是工作時的我。
頁面翻飛,一整本,全都是我。
「哥,回家了。」
(全文完)
外傳(主角年幼時)
1.宋一川篇:
第一次見到江岫,是在我十二歲那年。
我媽剛死半個月,宋海就接了個女人回家。
還帶了個拖油瓶。
男孩懷裡抱著個很舊的布偶,躲在女人身後,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。
「一川,這是你江阿姨。」宋海摸了摸男孩的頭,又道:「這是你哥哥,江岫。」
「阿岫他......和別的孩子有些不一樣,你要多照顧他。」
他面色如常,看向江岫的眼神卻罕見地溫柔。
江若姝是宋海年輕時的愛人,但迫於家族壓力,宋海最終還是和我媽聯了姻。後來,江若姝也嫁人了,但卻生了個傻子,夫妻關係因此不合,最終離婚。
大概是愛屋及烏,恨屋也及烏吧。宋海注視江岫時的目光,對我是從未有過的。
許是氣氛太尷尬,江若姝訕笑著,哄著江岫:「阿岫,來的時候不是說要和弟弟交朋友嗎,怎麼現在不說話了?」
一時間,三道目光落在江岫身上。
他張了張嘴,臉憋得通紅,嘴唇囁嚅著,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。
幾根手指急得像是要把布偶抓破。
一副挺沒出息的樣子。
江若姝安撫著拍他的背,「阿岫,不著急,慢慢說。」
我盯著他,冷哼一聲。
「怎麼,你的新兒子連話都不會說?」
江若姝手一抖,頭垂得越發低了。
「宋一川!你給我好好說話。」
宋海沉聲,臉色難看,他手上青筋凸起。看架勢,像是要給我一巴掌。
倏然,一道小而含糊的聲音響起,劃破這了詭異又一觸即發的氣氛。
江岫舉著手:「弟弟,你,你好,送你糖。」
他像是剛學會說話,用了很長時間,才磕磕巴巴說完。
眼睛圓而清亮,完成了什麼艱巨挑戰似的,澄澈又羞赧地看著我。
他攤開的手掌微微發抖,手心躺了幾顆糖。
也不知道攥了多久,塑料包裝散開,裡面的糖有些化了。
費力道:「弟弟,吃,吃糖。」
他說著話,智力缺陷的特徵徹底暴露出來。
霎時間,那兩顆糖仿佛散發出濃厚的甜膩氣息,像散不去的霧,在我鼻尖縈繞。
那天,在江岫充滿期待的注視下,我甩開了他的手。
他手裡的糖滾落在地,發出幾聲輕響。
江岫很委屈,卻在宋海要打我時,哭著拉住宋海的手。
虛偽。
第二天,我把他的破布偶娃娃扔了,他哭得很傷心。
宋海讓我找回來,還要我跟江岫道歉。
一個破娃娃,至於麼?
第三天,我在江岫的水杯里加了辣椒水,結果他喝了一口就過敏了。
江若姝和宋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二人快馬加鞭把江岫送去了醫院。
這都能過敏,嬌氣。
我挨了宋海一巴掌,臉上火辣辣地疼。
卻莫名想到之前自己生病,肚子連續絞痛好幾天,最後撐不下去,暈倒在了課堂上。
再醒來是在醫院,呼吸間滿是消毒水的氣味。
他說:「一點小事,又死不了。」
第四天,我不再刻意捉弄江岫,頭一次笑臉盈盈地喊了他聲「哥」。
面對我突然的親近,他呆住了,臉上閃過驚訝,繼而激動起來,嘴巴張張合合,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,急得臉都漲紅了,雙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劃。
半天,他才說出話來:「阿川弟弟,你,你找我玩嗎?」
真是個傻子。
我笑道:「對啊,你想和我出去玩麼?」
他重重點頭,但神情又瞬間失落下來。
「可媽媽不讓我出去。」
我比了個「噓」的手勢,「那你不要說話,我們偷偷出去。」
我帶他坐了很久的地鐵,又轉了好幾趟公交,到了一個陌生且偏僻的公園。
然後指著一旁的鞦韆,「你就在這兒玩。」
「嗯!」他很開心,坐在鞦韆上輕晃,指著另一個鞦韆,「阿川也坐,好玩兒!」
我沉默地看著他。
江岫年長我三歲,卻蠢得驚人。他是個有智力缺陷的傻子。
因為他是傻子,所以他可以無憂無慮地擠進我的家?
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享受我夢寐以求的愛麼?
那時我分不清緣由對錯,只一味地把不滿責怪在江岫身上,滿腦子想的全是「憑什麼」?
魔念在我心中生長了。
我轉身時,江岫的聲音自身後傳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