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阿川,你去哪裡呀?」
「我有點事情。」我沒回頭,不知道是對著江岫說,還是在對著自己說。
「哦,哦。」江岫應聲。
接著,他的聲音又雀躍起來。
「那哥哥,乖乖......乖乖在這裡等阿川,阿川不要,不要迷路啦。」
是我特意規劃的。
那個傻子是絕不可能自己回來的。
我坐在公交上,看車窗外搖搖晃晃、飛速向後略過的風景。
到站後,我下了車。
肥大的太陽嵌在白色的天空中,烤得我頭暈目眩。
我把手伸進口袋,想拿出手機看時間,卻摸到幾顆糖。
那是來時,我有些暈車,江岫給我的,他傻裡傻氣地說吃了糖就不暈車了。
......
跑到肺都要燃燒起來,我終於再次抵達那個公園,卻沒看見江岫的身影。
只有幾個看著比我小的孩子圍著沙坑,小聲說著什麼,全都不知所措的樣子。
不好的預感浮了上來。
我擠開他們,看見江岫蜷縮在沙坑裡,鞋子不見了一隻,來時還乾淨整潔的衣服變得髒亂不堪。
他眉毛緊蹙,嘴唇白得要命,表情痛苦,一隻手裡攥了個瓶子,另一隻手捂著腹部,整個人不斷發抖。
「誰給他喝的?」
幾個人面面相覷,嘴唇囁嚅著,誰都沒說話。
「我再問一遍,誰給他喝的,喝的什麼東西?!」我攥緊拳頭,吼出聲。
終於,一個男孩說:「是,是兌了水的膠水。」
沒做任何思考,我的拳頭已經砸在了他的身上。
然後衝進沙坑裡把江岫扶了起來,手抖著撥通了 120。
江岫睜開眼,眸光勉強聚焦到我臉上。
「阿川,咳......你來的這麼晚,是不是迷路啦?」
他很虛弱,聲音細弱蚊蠅,「他們,願意和我做朋友了嗎?」
我罵他:「傻子,別說話了!」
其實我很清楚,把江岫丟在這兒肯定會出問題的。
但我依然這樣做了,因為我那不光彩的嫉妒心。
那一刻,我舉起拳頭,真正想打的,不是那個男孩兒,而是我自己。
宋海用皮帶抽了我一頓。
我跪在地板上,咬著牙聽皮帶落在皮肉上的悶響。
後來他打累了,把皮帶扔在我面前,語氣間絲毫不掩蓋厭惡。
「宋一川,你跟你媽一樣,都是瘋子。」
我只聽到了一半,就疼得昏了過去。
再醒來是一天後。宋氏集團總裁家暴親生兒子這件事當然不能被報道出去,於是我沒進醫院,而是由家庭醫生和保姆照料。
我趴在床上,哪怕是細微的一點動作,都能牽動背上的傷口。
連續兩天,除了保姆和醫生,沒見到一個人。
我看著窗外的月亮綴在黑藍的天空,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撒下一層朦朧的紗。
但片刻後,就被雲層遮住了。
這時,一陣極其細微的、門把手擰動的聲音傳入我耳中。
來人躡手躡腳地走到我旁邊。
這個點,不會是保姆,更不可能是宋海和江若姝。
我艱難別過頭,看見江岫委委屈屈立在床邊,臉上淌滿了淚水。
「你來幹什麼?」
「我來,看看你,我知道宋叔叔打你,怎麼,這麼嚴重......」
他抽噎著,說得斷斷續續,手慌亂地舞動著,似乎想要摸一摸,又躊躇不敢。
我背上的傷肯定很嚇人,都把這傻子嚇哭了,不知道的還以為挨打的是他。
我無奈道:「本來不疼,但你一哭,就開始疼了。」
他驚得立刻止住哭。
我看他深信不疑的模樣,鬼使神差地說:「但你要是笑一笑,或許就不疼了。」
他臉上的淚還沒幹,又忙不迭開始笑,只不過笑得比哭還難看。
我心想:真丑。
視線下移,瞥見他光裸的腳,腳趾蜷縮著,有些凍紅了。
江岫胡亂抹了一把淚,小聲道:「穿鞋......有聲音,我偷偷來找阿川,宋叔叔不讓我來。」
傻子好像也沒那麼傻。
他坐在床沿邊,輕輕往我背上呼氣。
溫熱的氣息撫在傷口上,引得皮肉、血液都發麻。
我身體僵直,「你幹嗎?」
江岫神情認真,「吹一吹,就不疼了,我受傷的時候,媽媽就幫我『呼呼』。」
我靜默片刻,頭一次正正經經喊了他。
「哥。」
「你難道不記恨我嗎?」
我哥探過頭來,哭過的眼睛蒙著一層水汽,圓潤又明亮。
傻不拉幾地說:「不啊。」
我頓了頓,補充道:「那天我把你丟在那兒,害你進了醫院。」
「不是的,那是因為我,太笨,我知道,我這裡......」我哥突然羞赧起來,說了一半停下來,不太好意思地指指自己的頭。
動作和語言同時進行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情。
「我這裡,有問題。很多人,都覺得我笨,我也老是......添麻煩。」
不是的。我看著他,想道:那天我是故意的。
在決定帶你出去前,我不止一次地期望,要是你消失就好了。
我天真的哥哥,永遠覺得人性真誠、世界美好。就算我扔掉了他最喜歡的娃娃,似乎只要同他說句話,他就能抹抹淚,露著笑,滿心滿意地貼過來。
於是我說:「不是的,哥不笨的。」
他臉上的失落一掃而空,笑得眼睛彎彎,像方才被雲層遮住的月牙。
「真的嗎?」
我點點頭。
他又裝成大人似的,湊過來,慎重其事道:「那哥哥以後保護阿川。」
我問:「是只保護我一個人麼?」
「那哥要保證。」
我哥想了會兒,伸出小指,「和阿川,拉鉤,誰騙人,是小狗!」
我同樣伸出手指,幼稚地勾了上去。
早幾年時,我曾養過一隻鳥。
父母永遠在無休無止地爭吵,因此我經常把自己反鎖在房間,捂著耳朵趴在窗台。
這隻鳥就是那時誤打誤撞飛落至我窗前的。
我隨手喂了點麵包,它就常來了。
時間久了膽子愈發大起來,敢落在我的手上,舒展開小小的翅膀,露出細軟的絨毛。
於是我站在窗前時,多了幾分期待。可後來,它連續好幾天沒來。
保姆說,興許是飛到別人家吃麵包去了吧。
我沉默,沒再等候在窗前,推開房門,只見滿地狼藉。
宋海不見蹤跡,只剩我媽跌坐在地上,雙目無神地拿玻璃碎片機械地在胳膊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口子。
我嚇了一跳,試探喊了聲「媽媽」。
我媽卻突然拉住我,尖叫出聲。
「一川啊,看中的東西就要拴在手裡,不要讓他跑啦!哈哈......不要讓他跑啦!」
我恍然大悟,等那隻鳥兒再度來到我窗前時,將麵包碎撒在了窗內。
在它一蹦一跳探進來的那刻,我關上了窗。
可下午,小鳥就死了。
它不停地撞窗戶,發出一聲又一聲悶響,活生生將自己撞死了。
我捧著它小小的、尚有餘溫的屍體,想:媽媽,你錯了。
在看見我哥同林行關係親密時,我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冷靜下來。
我不再重複自己的愚蠢,而是換了一種方式。
果然,他在外面跌跌撞撞闖蕩一番,最後噙著淚,還是回到我身邊,任我舔舐傷口。
只有受傷了,他才更加依賴我。
十八歲時某個悶熱又潮濕的午後,我打完球回來,流了一身汗,忘記浴室的門鎖壞了,便也沒敲門確認,就推門而入。
我看見我哥濕漉漉地站在那裡,正用毛巾擦身上的水跡。
薄薄的肌肉線條流暢,腰線很緊緻。
熱氣氤氳間,我哥臉頰泛著紅,眸子也水汪汪的,就這樣望了我一眼。
「阿川?」
那一瞬間,我有了反應,倉皇逃出浴室衝進自己房間,心臟仿佛要蹦出胸腔。
我緩慢又生疏地,進行了某種噁心的臂力運動。
滿腦子全是我哥的眼睛。
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我早已不甘心只做他的弟弟。
那樣是不夠的。
江岫篇:
我很羨慕隔壁家小胖有弟弟可以陪他玩兒。
但他是個壞哥哥,老是把弟弟弄哭,要是我有弟弟,我肯定對他特別特別好。
媽媽說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,是因為我太傻麼?大家都不和我玩兒。
爸爸是不是也因為我太傻,所以總打我和媽媽?
媽媽問我她要是和爸爸分開,我想跟著誰。
當然是跟媽媽了,她是女孩子,我得保護她呀。
後來媽媽又跟我說,我要有新家,有弟弟了。
我太開心了,晚上都睡不著覺。
但我又有點兒擔心,因為我說話總是結結巴巴,講不清楚,我怕弟弟不喜歡我。
媽媽教我把想對弟弟說的話寫在紙上,每天都練習幾遍。
我可不止練習了幾遍,而是練習了很多很多遍呢!
可我還是搞砸了,好丟人啊,弟弟果然不喜歡我,還不要我的糖。
我很傷心,忍不住哭了,叔叔居然要打弟弟,我嚇得不敢再哭,拚命拉住叔叔。
後來,我知道了弟弟的名字,叫宋一川。
這三個字我念不順,乾脆叫他阿川好了,因為媽媽也是這麼叫我的。
我問媽媽,那我們為什麼不搬出去呢?
她又不說話了。
好吧,那我要多關心、愛護阿川,爭取做一個好哥哥。
叔叔很兇,阿川和我在一起的時候,他總罵阿川。
有次阿川帶我出去玩兒,叔叔用皮帶把他打得連路都走不了了。
我晚上偷偷跑到阿川的房間,看見他背上的傷,心裡抽抽地疼。
都怪我,我怎麼這麼笨, 我不該隨便就喝陌生人給的東西的。
我又忍不住哭了,害得阿川還要反過來安慰我。
後來我們大了些, 阿川越來越黏我,還總要我親他。
阿川說好朋友都是要親親的。
笨阿川,電視里明明說的是互相喜歡的人才親親的。
電視上還說, 兩個人互相喜歡,就是想永永遠遠在一起。
那我想永永遠遠和阿川在一起,什麼事都想和他說,什麼事都想和他一起做,看他開心我就開心, 看他難過我就難過。
我肯定是喜歡阿川, 而且比電視上說喜歡更多一點。
畫室里有個新來的同學說想和我做朋友。
我好開心, 從來沒覺得上課時間這麼長, 滿腦子都是阿川, 我要第一時間告訴他。
我終於交到朋友了,他肯定會覺得我很棒。
結果阿川生氣了, 我不明白為什麼。
後來我猜,阿川肯定是早就看出來那個人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。
阿川果然很聰明。
我和阿川親親被媽媽撞見了,明明是我先親的阿川, 媽媽卻打了阿川一巴掌。
媽媽還把我關起來,說要帶我出國, 不准我再找阿川。
她問我為什麼親阿川, 我說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呀。
媽媽就很生氣,但我其實還看出她很傷心。
媽媽總覺得我這也不懂,那也不懂。
可我其實懂很多呀, 我就是很喜歡阿川。
她把我鎖起來,我沒有鑰匙, 又想見阿川, 就從二樓的窗戶跳出去了。
真疼啊。
阿川看見我這個樣子, 還哭了。
我真沒用, 明明我才是哥哥, 卻老讓他擔心。
睡覺的時候, 我聽見外面很吵。
出來一看,阿川和媽媽都在客廳。
媽媽的樣子很嚇人, 她拿各種東西砸阿川, 最後又抱著我哭,一直跟我說對不起。
原來是她覺得我被阿川欺負了。
後來媽媽不再讓我出國了, 只是偷偷跟我說,要是阿川對我不好,就回來找她。
阿川怎麼會對我不好呢?
他會每天接我下課, 給我做我愛吃的菜, 帶我去遊樂園,耐心聽我說話,冬天睡覺的時候還把我冰冷的腳捂在懷裡......好多好多啊, 我都說不完。
我跟她說:
媽媽,阿川是除了你,對我最好的人了。
(外傳完)